卫昆玉左思右想找谁呢?忽然看见了家里的沈小妹,猛然一拍大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神经病沈小妹也到出嫁年龄了,嫁给赵扁担岂不正好?
于是,就让沈小妹和赵扁担成了婚。至于他们如何生活,就没人管了。
而赵扁担在结婚后,果然闹得少了。
山河镇自从把赵扁担搞定后,就再也没人闹了。大家虽然吃不饱饭,但一心盼望着快点过渡到共产主义。因为,一旦到了共产主义,就会像马克思描绘的那样:“物质产品极大丰富”,就不会再担心吃不饱饭了。
理想虽然丰满,现实却很骨感。过了几个月,竟然连玉米糊都越来越稀了。
杨奉业每天都去队里上工,一年忙到头,却天天饿肚子。他想不通劳动成果都到哪里去了?就是旧社会给地主打工,也是让吃饱肚子的。
在年底,他和周玉珍一共分了十元钱。这让他很是气馁。
虽然吃饭是吃食堂,不需要花钱。可是在吃食堂以前,吃的都是自己地里种的东西,也不需要花钱。
而日常的开销,还是需要钱的,比如买衣服,买灯油。
虽然自己的衣服缝缝补补还能穿,但过年时给杨致行买套新衣服总是应该的。而现在,家里连这点钱都没有。
这时候,杨奉业就很羡慕劳力多的人家。劳力多,就挣的工分多,日子就宽裕。而偏偏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却只能算半个工分。这让杨奉业很是不开心。
一天,杨奉业去打粥。回家后,掀开饭盒搅了搅,金黄的汤里面,只找到三粒米。杨奉业对着这三粒米数了好几遍,不知该怎么吃下去。
周玉珍却说她的粥很稠,因为饭盒很重。杨奉业高兴地打开一看,一搅,却搅出一块大抹布来。原来是厨师不小心,将抹布留在了锅里。捞出了抹布后,碗里居然连一粒米都没有找到。
食堂没有了粮食,做不出饭来,也就没人来了。没人来,食堂就慢慢解散了。
食堂虽然解散了,家里却也没有粮食。因为当年入食堂的时候,家里的粮食都交了上去。就连私自存的一点粮食,也早被三番五次“搜私粮”搜光了。
没有粮食,周玉珍只好去地里挖野菜。挖回来,煮熟了,就是一家人的饭。
吃了饭,大人去出工,小孩去上学。
到了生产队,因为大家都很饿,没有力气,工作了三个小时不到就草草收工了。
就这么晃了半年,快过年了,卫昆玉又开起了动员会,说“去年亩产五千斤,今年要亩产一万斤。我们今年春节不休息,打它个开门红。”
杨奉业心里嘀咕着:“不管亩产多少斤,能吃饱肚子才行。吃不饱肚子,你就是亩产十万斤,又有什么用?”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里却什么都不敢说。
周玉珍将家里剩下的草根煮了煮,做成了饭。不知下一顿能吃什么。
既没挂春联,也没蒸馒头,这个春节就过得与平常日子一样。不同的是,杨奉业和周玉珍比平时起得更早,到队里挖地去了。
在挖地的时候,周玉珍听人说树皮可以吃。回到家后,就在厨房拿出刀来,割了几块树皮。割完后,啃也啃不动,不知如何吃。
而杨致行却很开心,用指甲抠着那块树皮,抠一点,吃一点。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
周玉珍不知树皮该如何吃,而韩正兰已经吃了好几天树皮了。
吃树皮,也是有讲究的。并非所有树的皮都能吃,有的树皮有毒,吃了会要命。
韩正兰吃的是榆树皮。
吃榆树皮,是她年轻时在逃荒的路上学会的。
尤其是生了女儿蒋佳洁后,家里添了嘴,吃饭问题更成了头等大事。
每天,韩正兰都是等蒋钢铁和孩子们吃完饭后,自己才开始吃。说是吃,其实就是将锅底的残渣涮一涮,喝一碗。虽然她尽量不吃饭,但粮食还是不够。
有一天,韩正兰突然发现屋子后边有几棵榆树,惊喜万分,就去割了树皮回来。晾干后,再用碾子磨。
每天天不亮就去磨,一直磨两个小时,树皮就被磨成了粉。
蒋佳洁虽然年幼,但也早早起来陪着妈妈推碾子。
不几天,周玉珍也听说了榆树皮可以吃,于是杨致行也吃上了榆树皮。
周玉珍没想到,年少时锦衣玉食,现在却要吃树皮草根。
小时候,她在家里虽然见过包饺子、做面条、煎鱼、蒸馒头,但从来没有自己亲手做过。
出嫁后,虽然偶尔做饭,但从来没有掌握怎么控制火候,怎么搭配咸淡。但因为杨奉业家很穷,有饭吃就很不错了,所以也从来没人抱怨过她做得不好吃。
现在,要做树皮和草根,可真是难为她了。面条煮一煮,就能吃。树皮和草根却怎么煮,都煮不烂。
同样是树皮,韩正兰做的就色香味俱佳,而周玉珍做的就无法下咽。
周玉珍听说韩正兰是做榆皮面的好手,就向韩正兰请教。韩正兰详细地告诉了周玉珍怎么剥树皮,怎么磨粉,怎么煮。
周玉珍听完后,又悲又喜。悲的是:“活了一辈子,居然还不如逃荒的。” 想到这里,周玉珍想死的心态都有了。
喜的是:“学会了怎么做榆树皮,以后家里就能吃上榆皮面了。”
周玉珍五味杂陈地回到家里,默默地剥起了树皮。
人们虽然吃不饱肚子,但是小孩还在一个接一个出生。
钱连喜家就又添了个二小子,取名叫钱念善。
沈小妹也怀孕了,生了个男孩,赵扁担给他取名赵文星。沈小妹虽然是神经病,但对文星是爱不释手,走到哪里都抱着赵文星。赵扁担非常喜欢赵文星,而他最担心的就是沈小妹照顾不好儿子。
赵扁担在担心,杨奉业也在担心。看到周玉珍天天在卖力磨树皮,杨奉业担心吃树皮只是骗一下肚子,却吸收不到什么营养成分。他忽然记起,杨咏业曾经说过她们那儿人少地多,能不能去她们那儿借点儿粮食呢。何况,她有两年没过来了,何不去她家看看呢?
想到这里,杨奉业带了三个红薯,就上路了。
一直走了七天,走到了杨咏业家。
一看,家里静悄悄地,喊了一声咏业,也不见有人出来。
进去一看,窑洞里黑咕隆冬的,墙角坐着一个人,地上躺着两个人。
杨奉业一看,那个坐着的人正是咏业,就问:“你怎么了?”
杨咏业说:“又一个小孩饿死了。”
杨奉业问:“怎么饿死的?”
杨咏业说:“没有吃的。”
杨奉业问:“你们这么多地,怎么能没有吃的?”
杨咏业说:“地越多,交的公粮越多。去年每亩地交了三百斤公粮,今年交了六百斤。二十亩地,就是一万两千斤。把边边角角都刮遍了也凑不够。”
杨奉业看到这样的光景,借粮的话也没有说出来。就说:“小孩死了,埋了没有?”
杨咏业说:“我男人去刨坑了,一会儿就回来。”
杨奉业坐了一会儿,杨咏业的男人回来了。杨奉业也没有寒暄,两个人就抬着小孩的尸体,放到了坑里,填土埋上。
填完土,想起口袋里还剩半个红薯,就给了杨咏业的男人。自己空着肚子上了路。
他在山里一路走,一路找榆树,回到家里后,往地上放了一包榆树皮,没有再提借粮的事。
很快,杨致行到了入学年龄,要上小学了,杨奉业就把杨致行送到了学校。
刚上学时,杨致行还是挺兴奋的,因为有很多小朋友可以一起玩。
这些小朋友中有冯保山的儿子冯援朝、陈明礼的儿子陈有智、卫昆玉的孙子卫向东、钱连喜的儿子钱念佛。
但后来,杨致行就认识到了,所谓上学就是“饿着肚子坐一天”。如果不上学的话,还能用这坐着的时间,去找点吃的。
自从上了学,整天被拴在教室里,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出不去。
杨致行每天头昏脑胀地去上学,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路上能找点吃的。因此,他每天在上学的路上都刻意留心。
有一次,他在路上看到了一个蚂蚱,就赶紧逮住,拿到家里用火烤着吃了。
还有一次,他在一个垃圾堆里看见了一个瓜瓤,就赶紧跑过去,放到嘴里就嚼。瓜瓤虽然又干又涩,他却感觉像吃了蜜一样。
他也很留心地上的蚂蚁,看到个头大的,就会逮住,直接放到嘴里。
杨致行虽然每天肚子饿的咕咕叫,但在期末考试时,居然考了第一名。这让老师很是意外。
由于有了去年颗粒无收的教训,卫昆玉今年没敢采用专家介绍的高产法种小麦。虽然向县里汇报的是高产法,实际上用的却是老方法。
没想到快麦收了,上级领导要亲自来验收小麦的亩产量。
卫昆玉心里清楚,小麦亩产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达到五百斤,别说五千斤了。可是该怎么应付过去呢?
他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于是和干部们连夜商量。
大家集思广益,终于想出了一条对付上级领导检查的妙招。山河大队马上组织壮劳力,加班加点把十亩地的小麦挖出来,放到了一亩样板田里。
刚放好,上级领导就到了,卫昆玉把领导带到了样板田观看。
看那样板田,全是密密麻麻的小麦,沉甸甸的小麦把麦秆都压弯了腰。当着领导的面,收割,脱粒。验收下来,亩产量足足达到了三千斤。领导大喜,挥毫作诗,
《万斤粮》
社会主义祖国好,山河人民斗志高。
不信农业有止境,亩产直上冲云霄。
检查虽然应付过去了,可是公粮却没法应付。于是,又掘地三尺,把所有能找到的新的、旧的粮食,都作为公粮交了上去。
杨奉业虽然身体不行,但依然每天都强打着精神去上工。结果,忙了一年,却连饭都吃不上,只能吃树皮草根。
开学了,杨致行上学前去上厕所。虽然屁股憋的难受,却拉不出来。
原来,整天吃树皮、草根 ,不能消化。在肠子里又干又硬,就拉不出来了。
蹲了半天,好不容易屁股不那么憋了。杨致行终于提起了裤子去上学。
到教室坐下后,等了半天他的同桌都没有来。下课后,问别的小朋友。
别的小朋友说,“她死了。”
杨致行问,“怎么死的?”
小朋友说,“饿死的。”
因为有好几个同学开学都没来报到,班里就重新调了座位,杨致行的新同桌就换成了卫向东。
而卫向东因为家里有钱,经常去学校门口卖汽水儿的老头儿赵登云那儿买两毛钱一瓶的汽水儿喝。每当看到卫向东喝汽水儿,杨致行就很羡慕。
卫向东一边喝,一边咂吧着嘴说:“真好喝。”
卫向东,在杨致行眼中就是标准的有钱人。
杨致行从来没喝过汽水儿。在杨致行看来,那汽水儿应该就是琼浆玉液一般。
有一天,杨致行手头竟然有了一分钱,于是,他下定决心攒够两毛钱,去买一瓶汽水儿尝尝。
过了两个月,他攒够了三分钱。心里乐滋滋的。谁知,学校让买作业纸。于是,杨致行只好将这三分钱买了纸。
又有一次,他攒够了四分钱。结果,这钱又被买成了笔。
隔了半年,他终于攒够了五分钱。这可是一笔大数目,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大的巨款呢。于是,他拿着这五分钱去对赵登云说:“我买瓶汽水儿喝,你再找我三毛钱。”
赵登云接过钱来一看,是五分钱,破口大骂:“你拿了五分钱,就想喝汽水儿,还让我找你三毛钱。你以为你拿的是五毛钱呀?”
杨致行一看,还真是五分钱。
原来,他太想喝汽水儿了,竟然将这五分钱想象成了五毛钱。
看到这样的情形,旁边买汽水儿的同学哄堂大笑。杨致行窘迫地低下头,紧紧地攥着那五分钱,再也没脸见赵登云了。
整个小学阶段,杨致行也终于没有喝上汽水儿。
而钱,很快就成了杨致行心目中的头等大事。
开学了,学校要交二元钱学费,杨致行回去向杨奉业要,说:“爸。学校要交二元钱学费。”
杨致行怔了怔,阴阳怪气地说:“家里别说二元钱,连二毛钱都没有。”
杨致行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他溜出家门,磨磨蹭蹭地走到了教室。
老师问:“带学费了吗?”
杨致行说:“没有。”
老师问:“没有学费,你来学校干什么?”
杨致行低下了头,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杨奉业见杨致行回来,也没有废话,就说:“你回来得正好。跟我去地里干活去吧。”于是扔给杨致行一把锄头,两个人扛着向村外走。
正走着,碰见了校长韩正林。韩正林问杨奉业:“今天不是开学吗?杨致行今天怎么不上学?”
杨奉业没有吭声,杨致行说:“没钱交学费。”
韩正林问:“学费多少钱?”
杨致行说:“二元。”
韩正林说:“给你二元钱,你去交学费吧。为了区区二元钱,怎么能让小孩失学呢?”
拿着韩正林给的二元钱,杨致行终于又回到了教室。想着:“能回来上学可真不容易啊。”
放学了,经过赵登云的小摊旁,卫向东又买了一瓶汽水儿,杨致行连看都没有看,就埋头往家走。
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怎么这么命苦?为了二元钱差点失了学。卫向东家可真是有钱,从来不需要为学费发愁,还居然有钱买汽水儿喝。”
走着走着,跟一个人撞到了一起。他赶紧说,“对不起”,抬头一看,原来是撞到了李喜云。
李喜云因为成分问题,上不成大学,就回到了山河镇。现在,她正忧心忡忡地跟一堆人走在一起,因为没注意看路,没想到和杨致行撞了个满怀。听杨致行说对不起,她看了一眼杨致行,也没说话,又埋头走了。
欲知李喜云为何忧心忧心忡忡,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