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正兰姐弟两人随着逃难的人流一路北上,到了山西壶关,举目无亲。韩正兰被一起逃难的大人卖了,成了壶关一户人家的童养媳,韩正林则随着人流,不知下落。
但那户人家实在是太残暴,虽说是童养媳,但实际上是当奴隶使,且还经常不给吃的,有歌谣为证。
《童养媳的苦》歌谣
童养媳妇真难活,
不该遇上恶婆婆。
说闺女,棍在地下划圈圈。
说媳妇,棍在地上捣窝窝。
韩正兰在壶关,是度日如年。
日本人在泽州县劫掠一番,终于走了。周盛昌从五行山回到了家里,却心事重重。因为周玉珍的婚姻大事,依然没有任何眉目。
人们说到女子当嫁时,常说“年方二八,待字闺中。”这个二八,指的是二八十六岁。
而周玉珍呢,如今已经二十八岁了,比十六岁整整大了一轮。
大女儿周玉莲是十四岁出嫁的。如果像周玉莲那样,两个周玉珍都嫁出去了。
现在,眼看周玉华都已经十四岁了,而周玉珍还没嫁出去。
周盛昌盘算着周玉华也该娶妻生子了,但他不想让周玉华结婚比姐姐还早。如果那样的话,他就感觉太对不起周玉珍了。
想到周玉珍的大脚,周盛昌就心痛。他认为,这辈子最大的失败就是没有给女儿缠好脚。
“娇儿不教学,娇女不娇脚。”古人的话,真是太正确了。他年轻时没当回事,现在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他有时又想:“大脚有什么不好?步行如飞,干事利落,真不知这些人家里是怎么想的?”
他有时又学着换位思考:“如果自己年轻时,会娶一个大脚姑娘吗?”想到这里,他就摇摇头,他是大户人家,肯定不会娶一个大脚丢人现眼。这样一来,他也就理解为什么周玉珍嫁不出了。
但是,也不能不嫁呀。再不嫁出去,就老到娘家了。那样,才更丢脸呢。
周盛昌想到这里,突然脑子里灵光乍现,说,就这么办。
周盛昌于是把伙计喊来,问:“你说,我们这方圆百里最穷的人家是谁?”
伙计说:“最富的人家,我知道,不外是包括咱们周家在内的‘周围生钱’。咱又不跟穷人打交道,那么多穷人,谁知道哪户最穷?”
周盛昌说:“你出去打听一下,哪户最穷?”
伙计出去了半天,回来后说:“打听出来了。原来不仅富人有名号,这穷人也是有名号的,最穷的要数山河镇上的三户人家,号称‘奉旨困’”。
周盛昌听到这里,问:“怎么个说法?”
伙计说:“奉,指的是杨奉业。旨,指的是王治民。昆,指的是卫昆玉。”
听到这里,周盛昌问:“卫昆玉,可是卫家的吗?”
伙计说:“是啊。没想到几年光景,卫家就败落到了这样。爷爷赌博,爸爸吸毒,轮到卫昆玉就不名一文了。实际上,杨奉业祖上也是家产万贯,他爸爸修庙累死后,留下了一堆债,家道就衰落了。而王治民他爸爸本来是开赌场的,自从禁赌后就没了收入,听说最近还被日本人打死了。这三户人家,还有顺口溜呢。
杨奉业,无门槛。
王治民,无整砖。
卫昆玉,无好碗。
奉旨困,贫又寒。
杨奉业家住在一个仓库里,连个门槛都修不起。王治民住的房子,全是用碎砖拼起来的,没有一块完整的。卫昆玉住的房子倒是不错,但是家里的碗都有豁口,没有一个好的。他们三个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就成了奉旨困。人们都说,是因为奉了圣旨才这么贫困的。而这三户人家中,又数领头的杨奉业最穷。你说,再怎么样,也应该有个门槛吧,这可是一个家庭的门面呢。就是偷也能偷个门槛回来。最不济,捡块木头回来做个门槛都行。可是杨奉业这个人,据说甚为清高。宁愿饿死,也不偷不抢。就连捡东西,他也认为是很丢脸的事情,所以就成了三大穷鬼之首。”
周盛昌问,“他们可曾婚配?”
伙计说,“王治民和卫昆玉虽然穷,但都已结婚。唯有杨奉业还尚未婚配。”
听到这里,周盛昌说:“好。我们就去杨奉业家看看。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无门槛,那我就把周玉珍白送给他。”
伙计听到这里,大惊失色,说,“掌柜,你可不能出此下策呀。怎么能让小姐嫁给这么穷的人呢?”
周盛昌说:“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多说了,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几个人骑上马 ,由相识的人领路,不一会儿就到了杨奉业家门前。
周盛昌拍马经过杨奉业家,连停都没停,就回来了,信心十足地说:“一看这破屋,就不必说了,肯定是穷人。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么破的房子,今天也算开了眼界。我将女儿白送给杨奉业,他能不要?”
伙计听到这里,接口说:“杨奉业这小子能娶我们二小姐,可是咸鱼翻身了。随便陪他点什么,都够他吃一辈子了。”
周盛昌听到这里,脸一沉,说:“我一个活蹦乱跳、聪明伶俐的女儿,一分钱彩礼没有要,就嫁给他了。再赔上嫁妆,让我老脸往哪里搁?为了周玉珍出嫁的问题,我已经颜面尽失,岂能再陪嫁妆?一分钱嫁妆也不能陪。”
第二天,周盛昌就派个媒人去杨奉业家问李友慧:“有个二十八岁的老姑娘,一分钱彩礼不要,愿意嫁给杨奉业,要不要。”
李友慧一听,想“人家姑娘出嫁,号称年方二八,也就是十六岁。这个姑娘竟然是二十八岁,年龄也太大了点儿。”
又听到不要彩礼,立即喜上眉梢,问“有这等好事?一分钱财礼不要就愿意嫁给奉业?不嫌我们家穷?”
媒人说:“不嫌。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家姑娘是大脚,你不嫌弃吧?”
杨奉业年近四十,还尚未婚配。李友慧对杨奉业的婚事已经绝望了,杨奉业也准备一辈子打光棍了,突然说有人愿意嫁给杨奉业。哪里还顾得上挑?别说是大脚,就是没有脚都愿意。
李友慧说:“管她大脚小脚,只要愿意做我家媳妇就好。”
媒人撂了句:“那就这么定了”,就转身告辞。
媒人回去向周盛昌说了,周盛昌赏了媒人二十两银子,就跟周玉珍说了出嫁的事情。
周玉珍一听要嫁给方圆百里最穷的人家,当然是百般不乐意,生气地说:“这辈子就是不嫁人,也不能嫁给这样的人家。”
周盛昌说:“你这姑娘,说得叫什么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是父母都喜欢你,你到了年纪,也得出嫁。”
周玉珍听到这里,说:“就是出嫁,也不能这么随便吧?”
周盛昌一听,火冒三丈:“你这么大的脚,谁要你?人家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你还嫌弃人家。这么多年了,给你说了多少次媒,可曾有下文?要不是你这双大脚,十个姑娘都嫁出去了。”
周盛昌越说火气越大:“小孩子一点也不懂为大人分忧。为了你的婚事,我操碎了心。现在终于有人不嫌弃你脚大,愿意要你,你还挑肥拣瘦的。抓住机会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周玉珍听到向来和蔼可亲的父亲居然这样说话,愣了一下,只好同意嫁出去。
与父亲谈完话后,周玉珍回到了自己的闺房,暗自神伤:“自己一生博学多闻,事业兴旺,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谁人不服?没想到因为大脚,竟要下嫁给方圆百里最穷的人家。俗话说,一俊遮百丑,我这可真是大脚遮百俊了。”
又想着:“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嫁给这么一个粗人,博学多闻又有何用?事业兴旺又有何益?倒真不如女子无才便是德呢。”
越想越郁闷,叹了口气,恨不得把两只大脚给剁了。拿起刀来,忍了又忍,没有下得了手。郁闷之中,在家里绣了一方丝帕,上边绣了《西厢记》的几句词,
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
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绣完后,心里想着,可惜我心强命不强,满腹才华,要对牛弹琴了。
在出嫁那天,周盛昌让几个伙计和几个轿夫抬着轿子将周玉珍送到了杨家。李友慧包给媒人二钱银子,伙计一人一钱,媒人连同伙计就回去了。
周玉珍,什么也没带,就带了那一方丝帕,盖着蒙头红到了杨家。
结婚虽是人生大事,但富有富的结法,穷有穷的结法。
杨奉业将左邻右舍喊来,吃了顿饭,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就入洞房了。
李友慧,直到这时,好像还在梦里,不停地念叨:“天上掉下个儿媳妇。”
在拜天地时,杨奉业抽空撇了一眼周玉珍的脚,果然很大,好像比自己的脚还大似的。
杨奉业想到了母亲的三寸金莲,突然头有点晕。他晃了晃身子,差点摔倒。他想,自己也是少爷出身,满腹经纶,没想到家道衰落,蹉跎到如今尚未娶亲。现在娶个老婆,竟然比男人的脚都大,可不丢死人了。
他愣了半天,又定了定神,想到自己如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人生百般不如意,和这大脚姑娘应该也算同病相怜了。不仅,又同情起大脚姑娘来。
他暗下决心,不管是大脚小脚,只要是女人,哪怕就是丑八怪也认了。
进洞房后,杨奉业掀起周玉珍的蒙头红。看到的是一个眉清目秀、很标致的姑娘,并非自己想象中的丑八怪。
杨奉业倒是心里吃了一惊,想:“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能长这么一双大脚呢?实在是太不般配了。看来,这经商之家只以挣钱为重,不把儿女的前程当回事。”
他扭头一看,只见枕头上放着一方丝帕,上边还有字。杨奉业不仅一怔,读了读,二话不说,取出文房四宝,就在旁边刷刷刷接了几句,
碧天万里无云,空劳倦客身心。
花影重叠香风细,庭院深沉淡月明。
周玉珍看到杨奉业面容俊朗,并不像一个粗人,心里也是吃了一惊。想,“这么俊朗的人物,怎么能沦落到这般穷的光景。难道只是一个好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及至看到杨奉业刷刷写的字,龙飞凤舞,妙笔生花,乃大为惊喜,就问“难道你是个读书人?”
杨奉业问:“你可知江南有丹橘?”
周玉珍说:“是唐朝张九龄的丹橘吗?”
杨奉业乃朗声而出:“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背完后,杨奉业说:“此诗实乃小子生平写照。”
周玉珍将杨奉业写的字端详在手里,看了又看,不胜欢喜。说:“我一直以为找了个大字不识一斗的粗人,没想到还是个读书人。你的字端庄正气,力透纸背,写得真是好”。
杨奉业说:“你一个商家女子,我以为浑身是铜臭味。没想到还知书达理。”
两人谈着,越来越投机。周玉珍佩服杨奉业才高八斗,杨奉业敬重周玉珍博学多闻。谈了一宿,直到五更天,才沉沉睡去。
周玉珍就这样嫁给了杨奉业。富家女与穷光蛋,大龄女与大龄男,两条平行线,一对知书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可知,凡事自有定数,不能刻意强求。
周玉珍在婆家住了不到三天,周盛昌就派人来接女儿回去了。在周盛昌看来:“嫁给穷小子杨奉业,无非是给女儿找个说法,省得天天为嫁人的事闹得全家鸡犬不宁。现在既然已经嫁人了,就是有了说法。女儿还是自己的女儿,家里的掌柜,并不是真的要送给杨家的。”
周玉珍也正担心家里的生意,就回娘家去了。
自此,周玉珍虽然是结婚了,也就是隔三差五往婆家跑一趟,就好似走亲戚一般。一年到头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娘家打理生意。
这杨家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杨奉业能娶到老婆就不错了,管她是住在娘家还是婆家,只要是杨家的媳妇就行。李友慧更是每天高兴得合不拢嘴。所有的忧愁事,自从儿子娶亲后,都一扫而光了。
周盛昌将女儿嫁出去后,也终于完成了一桩心事。开始张罗儿子周玉华的婚姻。周玉华倒是很顺利,不到一年就娶亲了。
周盛昌盘算着这一年来,“日本人被赶走,女儿出嫁,儿子结婚,真是太平盛世啊。如果能这样安稳地过下去,就是不做生意又有什么关系呢?”想到这些,也对前些年在东三省的损失看淡了许多。
可惜,没过几天,日本人就又打了过来。周盛昌只好带着全家又急匆匆地向五行山躲。只是没料到,这次躲的时间要比上次长很多。
欲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