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归去来兮

上回书说到,杨天健气愤不过,给朝廷上书请战。而朝廷在收到这封书后,只想息事宁人,哪里还想再战?尤其从那书中更看出讥讽之意,不免大怒。遂将杨天健就地免职,贬回原籍。众将见杨天健被贬,知道朝廷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也就只好撤军。

杨天健被免职后,左思右想:“我来广西本是为国效力,现在胜败不分,忠奸不辨,来此何益?倒还真不如回老家呢。”

杨天健这么想定,也没有申辩。本来想着再干几年,把妻儿接过来一起住,现在被撤职,倒没必要了。于是把家当都变卖,换好银票,治了行头,带着大刀,就决定骑着马回老家,顺路去江苏把玉麒麟送到吴家。

杨天健收拾停当,就骑马上路了,途经两广总督衙门,就拜访了张之洞。说,“当年听从恩相的话,千里迢迢来到广西,原指望护卫南疆。没想到,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辛辛苦苦打下的地方,竟被一道圣旨弄得前功尽弃。而我只因上了一封书,就被贬回原籍,真是太可气了。”

张之洞听了,说,“这全是李鸿章搞的鬼。”说完,就拿出了撤军的圣旨让杨天健看。

杨天健问,“这明明是圣旨,你怎么却说是李鸿章搞的鬼?”

张之洞说,“我与李鸿章打交道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出他的口气?这字里行间,哪一句不是他写的?左宗棠曾经说,对中国而言,十个法国将军,也比不上一个李鸿章坏事。我以前还不大相信,现在算是领教了。当年左宗棠在收复新疆时,李鸿章就上书朝廷,说要放弃塞防,重视海防。幸亏左宗棠坚持己见,才把新疆收了回来。要不现在新疆就不是中国的了。这次镇南关战斗前,李鸿章又上书朝廷,说冯子材有四不能战。幸亏冯子材针锋相对,上书四能战,才有了今日镇南关大捷。结果,战争还没开打,他就一心求和。现在胜了,他反而要坚持退兵。依我看,他以这种求和的心态与外国打交道,不仅保不了塞防,就是连海防也保不住。”

杨天健问,“李鸿章这么可恶,朝廷为什么要用他呢?”

张之洞气鼓鼓地说,“还不是他精于投机取巧,擅做表面文章?这种事,为我所不齿也。”

聊了一会儿,杨天健起身告辞。

张之洞说,“你撤职的事情,也不要太在意,请放宽心,有朝一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杨天健说,“多谢恩相吉言。不过经此一遭,我倒也看透了,东山起不起也无所谓了。”

张之洞听杨天健说完,拿出一百两银子相赠,作为路上的盘缠。杨天健推迟不过,只好收下了。

杨天健一路晓行夜宿,离开广东,进入江西,经杭州、苏州,走了一个月,到达南通。找到吴家,将玉麒麟交给吴平广的妻子。说到吴平广已经牺牲,吴家人大哭。吴平广的幼子吴汉瑾已经七岁,也开始懂事了。杨天健看到孤儿寡母,叹了口气,留下20两银子,就走了。

经南通、徐州、郑州,又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回到了山河镇。

杨天健走时,儿子刚两岁,还在蹒跚学步。现在三年不见,都有半人高了。杨天健回想自己这几年,真是恍如做梦,

过了两个月,杨天健盘算着在广西守边几年,除了朝廷俸禄,并无其它进项。幸亏开支不大,还有五百两银子的结余。现在被贬回家,早晚要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决定重操旧业,修房架屋。只是这次因为有了武举的名头,手下很快就有了上百号人。

而陈崇儒在京城听说杨天健被撤职回家后,本来想写信劝慰几句。后来又想,“他去广西赴任,山高水远,在古代的话也算贬谪了。去了几年,家人远隔,音讯不通。撤职回家,倒也不错呢。”这么想着,也就放弃了劝慰的打算,继续专心研读起《红楼梦》来。

又过了几年,陈崇儒对《红楼梦》已是倒背如流。他想,以宁荣二府之势力,尚不能避免家破人亡之结局。我纵然当官,不知得用多大力气才能获得那种地位?但即使获得了那种地位,也照样提心吊胆,又有什么好羡慕的?以曹雪芹之才,给《红楼梦》的结局竟然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看来社会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陈崇儒思来想去,越发觉得功名富贵味同嚼蜡,于是干脆告辞翰林,回家耕田去了。至此,杨天健和陈崇儒两人,一武一文,当年一起壮志满怀地出去,今日又先后弃官回到了山河镇。小子不仅叹曰:

文能治国,武能安邦。

各赴前程,京师南疆。

治国成梦,安邦无望。

壮志难酬,不如还乡。

杨天健听说陈崇儒回来了,很是惊奇,就过来探望。到陈崇儒家一看,已经有两个人在那里了,一个是郑占元,一个是冯岐岐。这两个人杨天健都很熟。

郑占元与杨天健是从小一起上过私塾的,长大以后以画画为业。

冯岐岐则是杨天健从小玩大的邻居,喜好唱戏,尤其擅唱大花脸。

几个人听说陈崇儒辞官不做了,都很惊讶。

郑占元问:“人家都是告老还乡。你年纪轻轻,怎么舍得一片锦绣前程,回到家里来呢?”

陈崇儒说:“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我以前一直不懂。今天终于明白了。所谓的大展宏图,不过是当个好奴才罢了。实话跟你们说吧,我过去几十年磕的头也没中进士这几年磕的多。”

冯岐岐说:“别人都是皓首穷经而中进士不得,你年纪轻轻中了进士,不知羡煞了多少人?正是享清福的时候,怎么能舍得放弃了呢?”

陈崇儒说:“享清福,享清福。你不知人前的清福,背后得受多少鸟气?”

杨天健说:“我是被撤了职,不得不回来。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辞职回家?“

陈崇儒说,“当了几年官,感觉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就下定决心回来了。”

杨天健说:“我在外边走了几年,才知道的确武不如文。你说那武将在战场上拼死拼活保家卫国,到头来文官一句话就把国家给卖了。这难道不是武不如文?”

陈崇儒说:“我却与你看到的正好相反。与其当文人在朝廷勾心斗角,还不如赳赳武夫在战场上杀敌立功痛快呢。”

听到这里,杨天健说:“你中了进士,耀祖光宗,对很多后生都是激励。现在,你辞官不做了。这是给后生们做得什么榜样?”

陈崇儒说:“天下的能人很多,难道就非以我为榜样?想写诗的,有李白。想作词的,有苏轼。想领兵的,有韩信。想报国的,有岳飞。哪里就缺我这个榜样了?我不愿同流合污,鱼肉百姓,岂不是也给后人做了个好榜样?”

说罢,陈崇儒缓了口气,乃对诸人叙谈了一番在朝中的见闻,说“以前一直认为当官的日理万机,思考的必定是忧国忧民之事。谁知这十年来,见到的都是狗苟蝇营,斤斤计较之辈,整日里考虑的都是如何往上爬,如何往家里捞。捞少了心有不甘,捞多了又提心吊胆。想着我十年寒窗,结果竟是沦落为与这么一群人为伍,可不有趣?”

陈崇儒说到这里,几个人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还是冯岐岐打破了僵局,说“虽然有趣,但也不出乎预料。唐朝时的李泌,宁愿不当丞相也要归山,不就是看透了官场的黑暗吗?不过呢,这出仕就像出天花一样,出过就有免疫力了。你现在出过了,就不会再想了。”

陈崇儒呵呵大笑,乃问:“你们知道什么有趣的事,何不一起说来听听?”

冯岐岐接口说:“依我看来,天下最有趣之事,莫过于雍正皇帝称其弟为狗。你说,兄弟之间在即位前互相竞争,也属正常,谁不想当皇帝?只是,在雍正当皇帝后,下达圣旨,称其弟为狗。这就有问题了。你说,弟弟为狗,他本人又是什么,想来可不有趣? ”

郑占元说:“你这事情,倒不如我的有趣。想那孔老夫子,一生碰壁无人理,还被人骂为丧家之犬,死后却被奉为至圣先师,受到万众膜拜。与其死后被人膜拜,倒还不如活着时候就受人尊敬,那估计大道早行于天下了。有趣的是,孔子本人生前没人理,死后其子孙倒成了香饽饽。不管贤与不肖,俱封为衍圣公。而这种做法,竟然还差点给孔门带来了灭门之祸。就在那唐朝时期,有个孔门家奴发现了这一门道,遂将孔氏一门几乎斩尽杀绝,而堂而皇之自称孔门嫡系,骗得了衍圣公的头衔。而这假的衍圣公,竟然做起来有模有样,没让朝廷看出来丝毫破绽。孔门嫡系幸亏有贵人相助,才终于又取回了衍圣公的头衔。如果孔子神灵有知,看到人间这出闹剧,不知做何感想?如此想来,可不有趣?”

杨天健说:“你说了文圣人,我就来个武圣人。岳飞文武双全,精忠报国,百战百胜,真是国家柱石。如此大英雄,天下佳人思慕者,何止万千?可就是这么优秀的人,却没留住自己的老婆,想来实在令人唏嘘。岳飞十六岁时与刘氏成婚,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才子佳人,也是佳话。刘氏结婚后,为岳飞生岳云、岳雷二子,夫妻美满,家庭幸福,也算恩爱。后来金兵进犯,岳飞从军抗金上了前线,让刘氏在家里照顾母亲。这刘氏却不耐空房,《闺怨》一诗或可为刘氏当时心情的写照。

《闺怨》(唐)王昌龄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闺怨里的少妇只是思春,这刘氏可是来真的。她可不管什么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的道理。为了享受夫妻生活,刘氏抛夫弃子,两次改嫁,最终嫁于韩世忠军队中一个小小的押队。

在前线奋勇抗金的岳飞听闻刘氏改嫁后,心如刀绞。后来岳飞官拜大元帅,韩世忠听说这件事后,就将刘氏所嫁的押队抓了起来,让岳飞取刘氏回去。刘氏当年也是青春年少,犯了糊涂。现在见岳飞身居高位,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想着自己只是个小小的押队夫人,哪有不后悔的道理?她当然愿意跟岳飞回去,哪怕回去做牛做马都乐意。没想到岳飞对朝廷忠诚,对下属慷慨,对刘氏却非常刻薄,连见一面都不肯,只是差人送给刘氏五百贯钱而已。区区五百贯钱,真是算打发叫花子了,这明显就是羞辱刘氏。即使刘氏不再是岳飞夫人,但也毕竟是岳云和岳雷的母亲。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岳飞应该、也完全有能力给刘氏一个比较好的归宿。可是终其一生,岳飞连提都没有再提过刘氏。想不到忠君爱国的岳飞,刻薄起来却如此无情。

唯一可以解释的是由爱生恨,由至爱而生至恨。岳飞对刘氏如此无情,也是因为当初爱之至深罢了。如果当初爱之不这么深,想必恨之也就不那么切了。由此想到人世间的很多恨,竟然是因爱而起,可不有趣?”

郑占元问:“那《说岳全传》里,不是说岳飞射箭得了第一名,因为尚未定亲,所以县令李春将女儿许配给了岳飞吗?”

杨天健说:“那是说书人编的故事,并非信史。”

冯岐岐说:“这些编故事的说书人,有的可真是缺德。潘仁美本来是个忠臣,结果在《杨家府演义》里,为了衬托杨家将的忠勇,硬是被写成了奸臣。我每次唱戏演潘仁美,都会遭人唾骂。潘仁美如果地下有知,该是多么心寒呐。依我看,说书人编故事也应该有所依据。不能只图自己过瘾,把黑的编成白的,白的编成黑的。要不,是好人还是坏人,不就全凭说书人一张嘴了?”

郑占元说:“其实,这些英雄故事,如果不编的话,会更有趣。这一编,将一个真人编成了假人,反而变得无趣了。”

冯岐岐说:“从讲故事的角度来看,当然也不能一点都不编。一点都不编,故事就干巴巴的,也很无趣。只是,不应编得太离谱了。”

陈崇儒说:“你们说的这几件事情,的确有趣。只是你们提到的不是皇帝,就是圣人,与老百姓较远。我们何不今年也各做一件有趣的事情。到过年的时候,一起说说,岂不更妙?”

几个人于是约好,每人做一件事,到来年再比比谁的更有趣。

这年春天,冯岐岐去赶戏场,赶到半路的时候,在一家戏班子里住了下来。那时候的戏班子,对于路过的戏子,都要负责接待的,并且要安排一个串角。戏班子不认识冯岐岐,就给他找来了一幅破行头,让他串一个二花脸。冯岐岐也不吭声,就上台了。轮到他出场时,就在幕后唱了一声“哇啦啦”。简简单单三个字还没唱完,全台震动。都说,是“岐岐”来了,观众一下兴奋起来。戏班子如梦初醒,慌忙找来一幅崭新的行头,让冯岐岐重新打扮上场。

夏天,有个大户人家要急着修房,请杨天健的建筑队去。结果建筑队正好被别人请走了。只有杨天健一个人在家。那户人家非要杨天健去把建筑队喊回来不可。杨天健被求烦了,说:“不就是修房吗,我一个去就足够了”。于是,杨天健一个人拿着瓦刀到了这户人家里。这家人一看,就一个人,问:“你一个人能修房吗?”杨天健说:“只要多顾几个小工就可以了”。于是,这户人家就顾了两个小工来帮杨天健。结果,杨天健嘴里不停地说:“灰、砖、灰、砖”,把两个小工忙得要死也顾不过来。于是,这家人就不停地加人,一直顾了七个小工,才终于满足了杨天健一个人的需要。眼睁睁地看着,三间房子一天就立起来了。

秋天,县衙要画影壁,请了郑占元的徒弟去。结果没想到,影壁有两堵,另一堵影壁已经有一个人在画。影壁画完后,大家都说郑占元的徒弟画得没有另一个人好。郑占元的徒弟气得不行,就回去喊师父过来。郑占元过来后,在画上补了聊聊数笔,就使整个局面有了很大的改观,大家都反过来夸这堵影壁好。另一堵影壁的人不服气,也去喊师父过来帮忙。结果他师父过来一看,马上跪倒在地,拜郑占元为师。

这三个人做了这些事情,不消说,都流传开了。唯有陈崇儒,一直没有动静,眼看着冬天过去,马上要过年了,这三人想,陈崇儒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是不是把约定的事情忘了?想着,如果他到过年的时候没有有趣的事情的话,一定要好好羞辱他一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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